前些時候，街上新開了一家賣黑輪的小吃店。招牌寫著「瓜仔蛋包湯」我自己把它解讀為「瓜仔肉、蛋包飯、還有湯」，所以我們本來是進去找蛋包飯的。
台灣雖小，但一地一地的吃食不盡相同，剛回台灣時，高雄來的妹婿吃炒米粉跟我要黑醋，我大驚小怪的叫道：「黑醋？那有人加黑醋？那吃起來不是很怪嗎？」他訕訕的不搭腔，將就著我們北部人的習慣把不加黑醋難以下嚥的炒米粉給吃了下去。
後來我們搬進妹妹家住了一年多一點的時間，加上見聞漸廣，我才終於開了竅，吃這件事，本來就是一地有一地的習慣，可能因為氣候、可能因為物產，而因地制宜，發展出和其它地方不盡相同的調味或吃法。所以我那樣的大驚小怪，實在是井底之蛙，也不禮貎至極。
街上這家「瓜仔蛋包湯」也是，走進去才知道老板不賣蛋包飯，什麼是「瓜仔蛋包湯」我們從來也沒聽過，更別提吃過，所以我們各自點了熟悉的吃食，這一吃，簡直是挖到寶，這家小吃店的黑輪真不是普通的好吃，隔一陣子我就要去買一份回家享用，在等老板裝碗的時候，總不忘大力的稱讚一番，老板心花怒放，笑顏逐開，還會多塞一點在紙碗裏給我。
但是這樣的讚美一點用都沒有，小鎮很奇怪，好吃的店多半不長久，口味一般甚或難吃的店卻可以屹立不搖。「瓜仔蛋包湯」不久就關門大吉了，我只能長嘆一口氣，好不容易有家好吃的店，又這麼消失了。
近二十年前，我剛從學校畢業，搬回小鎮來，每日通勤到新竹工作。因為圖書館公立的佔大部份，為了長久的穩定著想，我連考了兩年的普考，第一次去考根本就沒準備，想到的時候拿書出來看個意思意思，大概是剛畢業，所以雖然沒考上，分數也差不很多，第二次下定了決心，去補習班報了名，以為這樣必定萬無一失了，從此開始下班後進補習班打瞌睡的日子。
那段日子不提也罷，陷入三角戀情之中，根本無法專心讀書，繳給補習班的昂貴學費付之如流水，現在想起來還是很懊惱。記得的是下課後回到小鎮往往都已近十點，那時的追求者之一，也就是現在的老公，總是在車站等我，然後帶我去吃點宵夜填飽肚子，再送我回家。他總是坐在一旁看我吃，陪我講話，現在想起來，必定是他那無比的溫柔打動了我的心吧？
那段日子我吃了很多賣粥的小店，廣東粥或者是清粥小菜，我愛吃粥。有一次看見一家新開的廣東粥店，進去嚐鮮，沒想到令人從此欲罷不能。老板看起來是個金盆洗手的大哥，理平頭、穿汗衫、短褲、木屐、又滿身都是刺青，一走進店裏，我們就猶豫著要不要奪門而出，但他的廣東粥真是好吃得沒話說，濃郁香甜，跟外頭那些淡得跟水一樣的廣東粥真是天差地遠。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小鎮的人總是不懂得欣賞好吃的東西，才三個月左右，這家店就關門了，到現在都十五年了，我再也不曾吃過那麼好吃的廣東粥，即使過了那麼多年，我始終無法忘懷，曾經滄海難為水就是這麼回事吧？
前兩三年吧？街上出現了一個賣大腸蚵仔麵線的流動攤子，夜裏固定在同一個地方擺攤。其實街上有很多這樣的攤子，但每一個都是吃了一次就再也不想光顧了。這一攤難得的好吃，連不愛吃麵線的老公都要吃上好幾口，跟老板聊過幾次，他在新竹賣麵線，生意已經穩定了，所以又到我們這裏來幫他哥哥打點這一攤，打算等穩定了就由他哥哥接手，也是，差不多三個月，我就再也找不到這一攤了。
最近看見街上突然多出很多賣麵線的連鎖小吃攤，前兩天經過忍不住嘴饞停下來買一碗帶回家，吃起來全然沒有味道，可是又辣，那一天我苦於味精帶來的折磨，那一碗麵線裏不知道加了多少的味精，讓我口乾舌躁，連午睡都睡不安穩。
這麼多，我覺得好吃的小吃店都開不久就關了門，也許小鎮居民的口味與眾不同吧？還是我的味覺出了什麼差錯？我一直都很疑惑。
然而還是有一些從高中遷居至此就一直在那裏的小吃，像是市場旁的冰店、市場裏的臭豆腐、廟前的炸粿、還有那也是金盆洗手的兄弟賣的肉圓……存活下來的小吃店不多，總是前仆後繼的開了關、關了又開，偶爾吃到好吃的小吃，多半曇花一現就不見了，除了嘆息，還能怎麼樣呢？
那家肉圓店的老板以前年輕氣盛，聽說曾在道上混了好一陣子，從來沒有給過顧客好臉色看，他的太太也總是面無表情，但卻是街上唯一一家稱得上好吃的肉圓，東西貴再加上臭臉，也沒有阻斷因為愛吃而上門的顧客。前幾年我們遷回台灣，安定下來之後又上門去買曾經令我們朝思暮想的肉圓，老板對我自己帶去的康寧玻璃保鮮盒極有興趣，左看右看又東問西問，原來這老板笑起來有個酒窩，還挺可愛的，老板娘也有了笑容，我大為驚奇，想來是這幾年下來生活穩定了，所以臉上的線條柔軟了，也會和顧客哈啦上幾句，我喜歡這樣的小吃店，在街上生了根，成為小鎮生活的一部份，少了他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小鎮街上的風景一直在變，其中有一些卻彷彿是永遠不變的，偶爾我會逸出現實之外，揣想著等我老了的時候，這些陪著我長大又漸漸變老的小吃店是不是還能留在原地直至地老天荒，繼續在口慾上滿足我們的子子孫孫呢？
我真的想太多，又想太遠了吧？只要現在，我想吃的時候他們仍然在那裏，我就心滿意足了。
99.8.20刊於台灣時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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