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看見父親以毛筆書寫在白色宣紙上的遺囑,父親罹癌的這件事,才不再是一件虛幻、彷如是夢裏發生的、不真實的事。

  這些日子以來,我閉著眼、摀著耳,不敢想、也不願意去想這件從未預期會發生的事,然而它仍是頑固的在我們的生活裏著了根、塵埃底定了、這件事就是這樣了、我想。

  農曆年後父親因為不舒服去看了醫生,一驗幾乎立刻確認了是攝護腺癌,但弟弟妹婿們仍帶父親到林口長庚去做了諸多的檢驗,一直到最近才確認是攝護腺癌四期,已經開始擴散到骨盆腔,醫生建議不開刀,因為父親年紀也大了,所以現在採荷爾蒙療法。

醫生給了三年的寬限期,也許可以更長,注意生活起居與飲食的話。

  開始吃藥打針治療的父親,失去了往日的精神奕奕,不論何時回去,他都昏沈沈的半躺在沙發上,脾氣暴躁。面對生病的老人,一大家子除了忍讓,還能有什麼做法?像哄小孩一樣,讓他多吃點大家分頭買來的健康食品,我們唯一的希望,只是希望父親可以多留幾年。

  照父親身份證上的年齡,民國二十年生,今年已經是八十歲了。父親的說詞反覆,有時他說,為來台灣讀書,所以虛報了年齡,應是民國二十六年生。卻又常常說起七七事變那一年,他們怎麼躲避戰火,我心裏懷疑著,七七事變?那一年不是民國二十六年嗎?有時又說,資料上明明填著二十六年生,但謄寫的人卻把六看成了零。也曾說過,當年和阿姨結婚時,為了擔心阿姨嫌他年紀太大,所以告訴阿姨身份證上二十年生是填錯的,實際上是二十六年生。

  究竟那一個說法是對的?也許,年代久遠到父親自己都弄不清楚了吧?所以,我們始終不曾弄清楚父親的真實年齡是幾歲?最近,我一直想著這問題,然後輕笑起來,是了,父親不是都說他屬牛嗎?那麼推回去算不就可以了嗎?這一往回推,更是讓我滿頭霧水,民國二十六年?

  去年的年初六,在大陸的祖母以一百歲的高齡過世,那之後,父親就常常因思親而心情不佳。最近困在病痛裏的老人時時要往返醫院,舟車勞頓十分辛苦,有一天忍不住對我說:「妳的祖母活到一百歲一定很痛苦,人活著真是辛苦啊。」我無言以對,父親生病了,我們能做什麼?束手無策。

  今年冬天頗為寒冷,回去時常聽父親阿姨說腳冷,於是我為他們縫製了室內鞋,包了厚厚的鋪棉,應該很暖的。但後來回去總不見鞋,問了幾次,兩人只是笑,再問,父親說要帶回去的。帶回去?帶回那裏去?父親說,「等我過世的時候要穿的。」我忍住鼻間的酸楚,不過是一雙鞋嘛,有這麼寶貝嗎?立刻又縫製兩雙給他們穿上,好過個暖點的冬。

  後來想起在把鞋帶回去之前先跟爸爸說縫了鞋子,爸爸立刻想起什麼似的跟阿姨說,他夢見祖母跟他討一雙鞋子,是某一年他們回大陸探親時帶回去給祖母的室內鞋,祖母一直說腳冷,要那雙鞋。爸爸交待阿姨要記得告訴大陸的姑姑,把鞋燒給祖母穿。

  因為這件事嗎?所以他們捨不得穿那鞋,而要留到百年之後?一人一雙寶貝的收了起來,是這樣嗎?我不免覺得心酸,那樣的鞋會不會太寒愴?父親是因為那是他的女兒親手縫的,所以特別寶貝吧?

  和父親待在院子裏,父親絮絮的說著,要在牆邊種下三棵樹,可他到現在還沒找到中意的樹。我想起前陣子自告奮勇的對父親說,要替他把那雜亂無章的院子整理好,卻始終不曾動手。父親一直在等待吧?我總是忍不住從旁觀察著父親,對生死他始終都是豁達的態度,不斷的交待著不發訃文、不辦告別式、簡單就好。譬如現在,明明不斷的交待著身後事,卻仍然對未來展現無限的希望,還期望著種下自己喜歡的樹,可以大樹參天。

  好幾個月過去了,但我心裏仍然害怕這件事,所以不敢回娘家去,每天都記掛著,但就是怕回去,我怕看到父親無力疲倦的模樣,那分明就是,時間在一點一點的搶走我父親的明證。父親到了七十來歲仍有母親可叫可請安,我才四十出頭,為什麼就必需要失去父親?我繃著我的心,假裝沒有這回事,假裝是大家都搞錯了。

  三年的時間能有多長?我撫掌嘆息,沒有宗教信仰的我,也忍不住要在心中祈求,讓父親多留幾年吧!我還有那麼多事不知道、還有那麼多事想問。從小就被母親遺棄的我們,可不可以擁有父親多一點點的時間?

 

2011.08.15 刊於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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